試述馬祖道一的佛性思想體系

馬祖道一的背景
惠能所傳的南宗禪人才輩出,其中最為突出的是南嶽懷讓和青原行思。懷讓和行思門下出馬祖道一和石頭希遷,這二人被叢林稱為「二甘露門」。馬祖道一,他的禪法機鋒峻烈、大機大用、大開大合之處,非常人可及;而石頭希遷,他的禪法深邃綿密、沉鬱孤高,亦並世無二。馬祖道一,他在故鄉劍南各地參學,受到了發源於五祖弘忍門下的智侁—處寂—無相,這一系思想的影響,為他日後的思想轉變和發展奠定了基礎。惠能弟子南嶽懷讓,幽居於南嶽衡山,馬祖道一初到南嶽,心性孤傲,懷讓見他很是不凡,便趁勢的開示道一,道一言下便頓悟,從此不離懷讓左右,前後共達九年。

唐玄宗天寶元年(742),道一在建州建陽佛跡嶺收了志賢、慧海等信徒。當時生活條件艱苦,道一篳路襤褸,艱苦奮鬥,自創法堂。兩年後,遷往江西臨川西裏山,曾在宜黃石鞏結庵,又在南康龔公山,前後共歷三十餘年,每到一地則開創禪林,聚徒說法,影響越來越大。至代宗大曆八年(773),移居鐘陵開元寺,地近洪州,即以此處為中心廣泛地開展宏法活動,直至去世,所謂「洪州宗」,即正式成立於這一時期。

道一的佛性思想體系
馬祖道一上承惠能禪法,下啟後期禪宗臨濟、溈仰諸派的先河,是中期禪宗最主要宗派洪州宗的祖師,他的佛性思想「簡潔敏銳,自成體系,個性鮮明,內涵深長」。從「即心是佛」而「非心非佛」,再而回歸「平常心是道」,是一個內涵豐富、邏輯嚴整的佛性思想體系。我們試從道一的(一)佛性論,(二)修行論,(三)接機,三個方面來探討他的佛性思想。

(一)「平常心是道」的佛性論
佛性論是道一立論的基礎和思想的總綱。他最初出家並遊學於劍南,思想上受到四川地區的禪宗流派如淨眾宗的影響。到了中晚年居住洪洲,又與近鄰的牛頭宗來往密切,因此,他的學說和宗派是具有融會貫通之妙。淨眾宗的「無相、無念、莫妄」思想和坐禪特色,跟惠能所傳的禪法是同源而別流。他得自於淨眾宗的息念坐禪的禪法,這是使他推進後期禪宗發展的決定性契機。

馬祖道一初到南嶽投懷讓,因他心性孤傲,只顧結庵而住,整日坐禪,所以懷讓有心在他坐禪的旁邊磨磚來妨礙他。他們最初的交鋒便是懷讓所說:「磨磚既不成鏡,坐禪豈得成佛」,繼而咄咄逼人的再發問:「汝為學坐禪?為學坐佛?」這實在是警醒人心、開發性靈之語。道一在懷讓的薰陶下,使他的基本思想進一步的重新建構,他提出了三個問題:(1) 如何用心,即合無相?(2) 道非色相,云何能見? (3) 道有成否?他以般若之智說佛性,以中道說佛性,即是從這時期開始。最後,懷讓為道一作了一偈:「心地含諸種,遇澤悉皆萌。三昧華無相,何壞複何成。」懷讓的偈重點在開示初學,並非全面的闡述。在這裏有兩個要點:一是南宗所本的如來藏思想,是講「心」,講「道」,而無一字說「性」。二是「心」、「心地」,與唯識的「心識」,頗有差別。

自惠能以下,禪宗思想的重心正在發生微妙而自然的變化,就是惠能在「心」與「性」、「明心」與「見性」之間,更加強調了「心」,強調了「明心」,並且使這一「心」、「自心」更少的出世色彩,而更逼近當前現實的人心,那麼從此傳承,他的門下更由此而建構完善成就一整套「心」的宗教。道一是直承惠能、懷讓,經過了長期思考和實踐,終於在晚年提出了「平常心是道」這一徹底中國化的佛性學說,成為從「如來禪」、「祖師禪」而向「分燈禪」轉變的一個關節點。他的佛性思想,可以概括為「即心是佛——非心非佛——平常心是道」三個層次。這是一個內涵豐富、邏輯嚴整的思想體系,是對二祖慧可「是心是佛」,淨眾息念坐禪禪法的繼承和發展。禪宗二祖慧可提出「是心是佛,是心是法。」四祖道信說「當知佛即是心,心外別無佛。」五祖弘忍開始奉持《金剛經》。六祖惠能直指「自心」即佛。道一受法於懷讓,他有關佛性的主張是直承以上的傳統,宣揚「即心是佛」。

道一進而提倡「非心非佛」說:這種複歸和肯定,是以「平常心是道」來表現的。他自己解釋說:「道不用修,但莫污染。何為污染?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,皆是污染。若欲直會其道,平常心是道。何謂平常心?無造作、無是非、無取捨、無斷常、無凡、無聖。經云:『非凡夫行、非賢聖行,是菩薩行。』只如今行住坐臥,應機接物盡是道,道即是法界,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。若不然者,云何言心地法門,云何言無盡燈。一切法皆是心法,一切名皆是心名。萬法皆從心生,心為萬法之根本。經云:『識心達本,故號沙門。』名等、義等,一切諸法皆等,純一無雜。若於教門中得隨時自在,建立法界盡是法界。若立真如盡是真如,若立理一切法盡是理,若立事一切法盡是事。舉一千從理事無別,盡是妙用更無別理,皆由心之迴轉。」(《景德傳燈錄》第二八卷 大正五一‧四四0上)這是說,主體的一切認知和行為,都能體現佛性或者佛教的教義,或者說是將「道」貫徹到日常的一切認知和行為中去。

「平常心是道」,是道一佛性思想發展的結晶,我們可以就以下兩點來說明:
(1) 關於「平常心」,道一及他所創立的洪州宗雖繼承《楞枷經》的影響,但這是與惠能、神會等是有所不同的。道一上承如來藏禪,在「即心即佛」的正面肯定的基礎上,來一個對立式的「非心非佛」的否定,最終又回歸到「平常心是道」的否定又否定。禪宗到了道一這裡,無數的「接機」、「公案」的出現在行住坐臥等的日常生活之中才可以成為可能,自惠能的革新所指示的禪宗諸多特徵,到此才能夠得以淋漓盡致的發揮。

(2) 道一以「道」取代「佛性」的演繹,是他佛性思想玄學化、中國化的一個標誌,是道一洪州宗與以牛頭禪為代表的江東佛學關係密切的產物。江東佛學因為地域的關係,受到魏晉玄學傳統的薰陶,牛頭禪成為禪宗中老莊化、玄學化的一派,它與南宗來往密切,相互的影響是很深的。牛頭禪主張「道本虛空、無心會道、喪己忘情」。道一與牛頭名僧慧忠、道欽是互有通信的,因此他的思想發展過程中是會吸收牛頭禪與老莊玄學的營養。在有關佛性的問題上,南嶽懷讓已不說「佛性」二字,而是直稱」道」或「無相」;道一這裏,更面向實踐,直稱「修道」、「達道」,他說「道不用修,但莫污染」。他的一句「平常心是道」,使到佛性思想在世俗化和玄學化的兩條道路上,大大地逼近了中國社會上上下下各個階層的人心氛圍,在中國人普遍的接受心理上顯得格外的熟悉和懇切。

就馬祖道一思想體系本身而論,他的「正、反、正」的嚴密邏輯推演是十分完整的,這是他畢生思想發展的結晶。可以見,道一的佛性思想體系,在禪宗發展史上是具有兩個方面的意義。第一,是它大大的豐富並完善了惠能革新的思想成果。惠能的革新,大力提倡「明心見性、頓悟成佛」,是從信仰和修行方式上揚棄了禪宗「住心看淨」的舊傳統,為禪宗的發展規定了「直指人心、即心是佛」的方向,他的弟子神會、懷讓、行思等人都在這一個共同的方向上作出了自己的努力。道一的突破是大膽的否定了簡單直截的心佛論,而在更高的階段上以完全中國化的形式對禪宗「即心是佛」的根本思想予以確認、豐富和完善。第二,是為後期禪宗的發展確立了思想基礎,直接點燃了後期禪宗狂放恣肆的激情。

(二)道一的修行論
道一在他提出的「即心是佛——非心非佛——平常心是道」的佛性思想體系基礎上建立起他「任用自在」的修行理論。在修行論上,道一堅持南宗「頓悟」的本色。六祖惠能提倡「行住坐臥都是禪」,道一對此更加有所發展,他強調「道不用修、道不屬修」,這即是宗密概括的所謂「任心為修、任用自在」。道一首先從「自性本來具足」出發,他反對「取善捨惡、觀空入定」,認為若果「不知聖心本無地位、因果、階級」,而「妄想修因證果,住於空定」,那麼這種修行「雖即已悟,悟已卻迷」。他認為只有充分的認識到「只如今行住坐臥,應機接物盡是道」,才能達至「一悟永悟,不復更迷」。

道一晚年所說的修道,已是完全不執著於看經、坐禪。他認為隨時「著衣吃飯,長養聖胎,任運過時,更有何事」,這便是他所強調的「道不用修、道不屬修」的含義。他講頓悟,只是對上根眾生而說。至於根微智劣者,他認為是免不了還要經過禪定修習這一關的。

道一的修行論是在「平常心是道」的旗幟下的「頓悟」,他所宣導的是冷峻剛烈的「接機」風格,由此風格所及,大量的隱語、動作、手勢、符號,乃至拳打腳踢,都是他教授弟子的手段。禪宗的面貌自惠能以來,到了道一這裏,又一次的發生了奇異的變化。

(三)接機
「接機」,是指禪宗師徒之間,通過隱喻暗示等曲折的方法,將對於有關佛教問題的交流和討論,以「公案」的形式用文字記錄下來。在六祖惠能時便已有所運用,到馬祖道一及同時代的石頭希遷、牛頭慧忠與道欽等都有運用。在當時的所有的宗派之中,道一是以冷峻剛烈、直捷迅猛的機鋒來開示學人的。

道一在接機上運用的具體方法很多,歸納起來,主要有六種:(1)語言(有「反問、比喻、暗示」);(2)打和喝;(3)身體動作;(4)符號;(5)用常隨身攜帶的用品(如所謂「豎拂」);(6)在具體的日常生活場景中隨時隨地發揮。他所提出的「接機」,目的不在於思想上的有何發展,而是要造就一種強烈的時代氛圍,即是追求個體精神對於自由的強烈意願,最終達至中國思想史上一次局部的思想解放運動。這就是馬祖道一所創的特色的機峰所具有的獨特的歷史意義。「接機」實際上就是「任心為修」的修行實踐活動。在每一次的接機,每一個公案中,都有著貫穿他的佛性思想和修行理論的意義,都強烈地體現著共同的時代氛圍。

成就「平常心是道」的契機
從「即心是佛」而「非心非佛」,再而回歸「平常心是道」,在「平常心是道」的總的綱領下,道一的修行實踐活動集中體現了兩個層次:第一,是對於求佛求祖的懷疑與否定。第二,是性在自然。道一認為「道」的體現是「一切施為盡是法性、觸類是道、任心為修」。這是自佛教東來,從來沒有這麼多普通僧眾能夠超越文字乃至語言的一切樊籬,企望著心靈的直接對話,自由地參究心性的奧秘,在「平常心是道」的旗幟下,形成了當時社會上對於個性解放的大趨勢。這個大趨勢是完全得力於道一思想的產生和發展的。

在當時有所謂「官禪」與「民禪」的分別:官禪是依靠皇室政治勢力發展,而民禪則與官方意志有一定的區隔,主要的影響對象是普通的下層人民群眾,道一正是「民禪」的代表人物。民禪的發展是遠離社會政治中心,因此,思想上較為自由,不容易受到人為的外在干涉,是比較符合佛教思想自身相對獨立發展的內在規律,因而最終形成了一個有嚴密邏輯又接近下層民眾和社會實際生活,既簡捷明瞭,又通俗易曉的思想體系。他所創立的洪州宗,是完全的繼承了「民禪」的特點,到了百丈懷海那裏,更提出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」,這種勞動自養便成為叢林制度,更成為與「官禪」截然相對的「農禪」了。

馬祖模式的價值
在馬祖道一時期,與他並世而出的是石頭希遷,他們二人的宗風,實際為禪宗在發展過程上,在中觀、微觀的層面上提供了兩種模式。「馬祖模式」,是從充分舉揚「人心」主觀作用入手,以純粹實踐的方式將惠能所開創的道場的「局部的思想解放運動」推向極致,他的「非心非佛、平常心是道」是直接的點燃了後期禪宗超佛超祖、呵佛罵祖的狂放恣肆的激情。然而,「石頭模式」則從「回互」思想著眼,強調「客觀」,希遷以學者化的思想家的角度,在這場思想運動中扮演著某種保守的角色,而實際上是引入了一種自覺進行的文化整合、融會和思想上深層次的自我約束機制。這中間包含了關於中國人和中國宗教精神之特徵的一系列的問題,發人深思。

綜觀馬祖道一與石頭希遷的禪法,在中國禪宗乃至中國宗教文化史上的各自作用,我們可以見到:如果沒有六祖惠能,可能就不會成就中國禪宗;如果沒有馬祖,禪宗就會燃燒成為灰燼,什麼也不會剩下;如果沒有石頭,禪宗就無法不斷的繼承傳統,並且找到了與所處的時代廣泛相互適應的契機。石頭希遷與馬祖道一的一張一弛,一卷一舒,雙璧輝映,遂成就了完整和諧的中國禪宗歷史。